去的路上,邈邈从商觉时臂弯探出头,好奇警惕观察周围陌生的景象。
商觉时抱着他,似乎正走在山间密林。邈邈去过很多山野度假,但和这里完全不一样。群山之间,云龙雾雨,气象蒸腾。
雨水穿林打叶,连绵不绝,却丝毫沾不到他们身上。
邈邈有些害怕。
一有风吹草动,都要将脸埋起来,自欺欺猫。
商觉时像是知道他的不安,点一点小猫湿凉的鼻头“这里是离界。”
“喵。”邈邈小声回应。
还有呢
毛茸茸的大尾巴扫过商觉时手腕,像一种无声催促。
“我带你去见”商觉时理了理邈邈被风吹乱的毛,话语难辩情绪“父亲。”
似乎是一脉相承的亲缘淡薄,他和父母的关系并不热络。
因为他的血脉和姓氏,商觉时一直辗转于离界与人间。直到六岁那年,被商家人接了回去。只有年关将近,商觉时才会看到他的父母彬彬有礼、衣冠楚楚,客套且敷衍地共处一室。
邈邈知道商觉时的父亲。
商觉时只有到了过年,才会带他回那个特别有岁月感的老宅。他也就在那个时候,见过时偲和商今雨。
商觉时和他的家人没什么话好说。倒是邈邈在孩子堆里很是吃得开,一群萝卜丁每天都要敲商哥哥叔叔的门,求他把小猫放出来玩。
邈邈和小孩子玩躲猫猫。
想玩的时候就故意露个耳朵、尾巴给他们找到,不想玩就找个角落打瞌睡。
他总爱躲花园。
终于有次翻了车,不小心掉进工人挖的树坑。这个坑说是用来年前移栽千年梓树,挖得很深。邈邈在坑里努力了几次,都跳不出去。
是时偲路过把他救起来的。
后来那棵三人合抱的梓树栽好了,邈邈待在上面,常常隔着窗户看到时偲在房间里一个人下棋。因为这些,比起商觉时不苟言笑的母亲,邈邈倒不怎么怕时偲。
“少爷。”单衫少女持伞在石阶上伫立多时,恭然开口“时偲大人让我来接你们。”
商觉时收住脚步,将那枚信令扔给她。
信令是往返离界的凭证。只有手持信令,才能正确看到前往离界的道路。
少女躬身行礼“我是阿香。跟我来吧。”
目光不期然撞进邈邈金色的瞳孔。
是那只小猫呢。她想。
阿香生性稳重,安静在前引路,并不多言。
雨不知何时收了势,两边竹林叶梢,露珠滴滴答答地滚落。
走到第九层,场景忽然为之一变。
没有石阶,而是用云朵做的台阶。视线所及之处,尽是云蒸霞蔚,邈邈爪子勾了一下商觉时袖口,他想下来自己走路。
商觉时抱着小猫,让他体验。
邈邈小心翼翼探爪,云阶上飘浮的云朵随之散开,又悄然聚拢。像水面涟漪,微微晃动后重回静谧。
他继续往里面探,直到前爪一只,彻底踩上云阶。然后,完全走出商觉时怀抱,充满新鲜感东嗅西闻。
云阶很软,轻轻地托着他。
邈邈很爱看电视。纪录片里说,云都是冰做的。为此他失望了好久,白云看上去像胖胖软软的棉花糖,居然是冷硬坚固的冰层。
在离界遇见了完全不一样的云,和想象中一模一样他开始有一点喜欢这里。
邈邈一身洁白的长毛,被商觉时放在云阶上,立刻融进云层。分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猫猫。
商觉时按住他的小猫“还是我抱。”
“喵”邈邈甩尾巴。他要自己走路
“不行。”没有溜猫的背带绳,在云阶上放任小猫玩闹,太容易走丢。
“喵”邈邈小声抗议。
“少爷,可以用这个吗”阿香转身,从伞上拆下穗子。
红绳穿着一枚方口铜钱,和两个小铃铛。
阿香那处的云流动变得快了起来,忽而一片洁白云海中出现双金色圆眼,停在不远处。
“喵。”邈邈很可以。
阿香将红绳挂在猫脖子上。
“喵喵”邈邈有礼貌地道谢。
邈邈白绒绒的一团,带着红绳跑到商觉时面前,一路走来铃铃作响。
他仰着脑袋“喵”
这样可以了吗
“好吧。”商觉时松口“不能离我太远。”
邈邈追着云,再度踏上砖石地还愣了一下。
天地间笼着虹色光影,四处生机盎然,充盈着沛然之气。
阿香用信令催开山门。
映入眼帘的是气势恢弘的正门,两侧楹联铁画银钩。鐘敲月上,馨息雲歸
邈邈勉为其难认出其中三个字,内心小得意。
商觉时弯腰抱起小猫,念给他听“钟敲月上,馨息云归。”
像是应和,远方飘荡起一阵钟声。
小鹿三两只,呦呦食萍。闲散野鹤,或立或卧,一派悠然。
翠坪翻飞着蝴蝶。邈邈看得目不转睛,爪子挂在商觉时脖子上一动不动。他实在想扑上去捉蝴蝶。
邈邈来之前那点小小担忧,统统抛到了脑后。
“来了。”时偲放下手中一枚黑子,未转身,便已知他们的到来。
阿香将信令呈上,悄然退去。
时偲摩挲信令片刻,灰蒙蒙的视线落在儿子身上。旁边的小猫,涉世未深,天真无愁。
“邈邈是吗”
“过来。”
时偲话语如梦呓,激不起小猫半点反抗之意。
邈邈从商觉时的怀里,跳上时偲的棋盘。
时偲手指点上邈邈的额头。
额间传来清凉舒适的感觉。
他倦倦合眼,坠入酣甜的梦境。
时偲停在小猫额头的手指仍未收回。
“别再碰他。”商觉时冷冷开口。
“不过是探寻病因,对症下药,你慌什么”
商觉时讽笑“原来您靠窥探记忆对症下药。”
时偲动作微顿。
商觉时继承商姓的那一刻,就与时家是两路人。二十年未踏离界,却能轻而易举洞穿他的障眼术。
当初决意,到底是对是错
他是想借机看一眼小猫的记忆,好知道商觉时都做过什么。
眼下被拆穿,没好气道“取一段记忆,是我治他的报酬。”
天道运行讲求因果,出手要收取足够的代价,才能双方两不欠就像请杨先生做事需给黄金。时偲出手,自然也不例外。
“不行。”商觉时断然拒绝。
邈邈只有短短几年的记忆,无论欢喜或哀愁,都弥足珍贵。
“你既然敢接信令,就该明白这个道理,”
商觉时强调“是我带他来的。”言下之意,报酬也是他出。
时偲语调不豫“你想好了”
邈邈这一觉睡得很沉,先前因雨水浮泛上来的厌恶恐惧,统统被消解成梦里轻暖快乐的事情。
睁开眼,就看到商觉时守在他身边。
商觉时脸色苍白,浑身冰冷。
“商觉时你生病了吗”邈邈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化成了人形。
他没看过这样子的铲屎官,有些担忧,伸手去摸他额头。
探过来的手被商觉时一把握住。
“睡吧,明天就好了。”商觉时安抚小猫。
他没有生病。
作为代价,时偲取走了商觉时心头血。
“疼吗”邈邈不知道实情,内心忧愁。
他好想亲一亲他的小猫。
此刻四肢百骸皆是痛楚。商觉时只觉得舌尖发苦,唯有怀里的邈邈像蜜糖。
他世界的唯一甜味。
他想亲他。
邈邈手指缩了缩,轻轻说“好啊。”
原来商觉时意识昏沉间,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想怎么亲”
虽然不是同类。在邈邈眼里,商觉时就是受伤可以依偎在一起舔伤口的同伴。人类的亲和舔伤口差不多吧,都是用嘴巴。
邈邈模模糊糊地想,又不那么确定,只好问明白商觉时的意思。
小猫离得这么近。只要他低头,吻上去,热扑扑的甜味就会涌上来,覆盖掉一切痛苦。
但是
他一点都不舍得让邈邈吃苦。商觉时咽下喉间血腥味,将邈邈完全抱住“先欠着。”
邈邈头一次推开房门。看似安静的屋外,忽然从各处冒出来人。
“哇”冲在最前面的小姑娘扎着黄棕色马尾,发质偏软“你醒了”
招风耳小男孩的嗓音特别亮“贺伯伯,小咪出来了”
“长得可真好看,不愧是少爷亲手养大的。”墙角有人在悄悄聊天,没有露头。但邈邈天生耳朵灵,在房里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少爷怎么会带外人来这里,要成亲吗”
“乱说,人家是来求医的。”
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能看到在风里摇摆的两簇红色胖尾巴。
“咪咪醒啦”说话的人有个大肚子,看起来慈眉善目,应该就是口中的贺伯伯。“专门给你做了鱼。”
阿香安静站在旁边,打开食盒给邈邈看了一眼。炖到奶白的鱼汤,起了一层酥皮,撒上翠绿葱花,香气四溢。
邈邈有点懵,下意识反驳“我不叫咪咪。”
“小咪”也不行。
“不叫咪咪。”扎马尾的女孩颇为闹腾,踮着脚问他“那你叫什么我叫阿黄”
“邈邈。”
“那也没差嘛。”招风耳附在妹妹耳边说悄悄话。
“咪咪”和“喵喵”,怎么听都半斤八两。
邈邈听到了。
他想,差别可大了。自己的名字,有那么那么难写。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和鱼汤,邈邈表现得像被不认识亲戚塞零花钱的小孩,下意识转头寻求商觉时解围。
这实在不能怪他们太过热情。
离界几百年来是些一成不变、乏善可陈的老面孔。自从少爷被商家人带走,更是失去了最大的乐趣。眼下出现了个这般好看的新鲜面孔,谁能不激动呢
当商觉时披了外衣,自邈邈身后露面。墙角的议论声率先消失,少顷晃着腰走出一个眯眯眼红发胖阿姨。
“少爷。”阿香永远滴水不漏,拎着食盒汇报“我们是来送午饭的。”
商觉时扫过一眼“费心。”
他们住在单独的小院。
商觉时带邈邈去吃午饭。
其他人都知趣走了。只有阿黄,还扒在窗前,声音像银铃清脆“邈邈,吃完饭一起玩吗”
邈邈满脸纠结。
铲屎官醒来后,脸色和平常没什么两样。难道昨天的生病是他在做梦
“想去就去。”
商觉时执了一双筷子,给邈邈挑葱花。“我们要在这里待一些时间。”
似乎是光线原因,手腕处的红痣变成了浅色。
邈邈想了一遍自己的事情。明信片的爪印都盖完了,以璃姐姐也收到了自己的回信。虽然离开没来得及同其他人告别,但有骆医生善后,完全不需要担心。
他没什么牵挂。
开开心心答应在这里待着。
阿黄给邈邈的感觉,有点像过年围着他打转的那群小孩,又有点像出门遛弯碰到的热情萨摩耶。比十个王兆凯加在一起还要吵。
“邈邈,啃骨头吗”
“我去游水了,你要一起吗”
救命,邈邈不愉快地甩尾巴。他讨厌水。
最后他们达成意见一致,玩一个叫“翻花绳”的游戏。对邈邈而言,有些难,却又非常上头。到最后邈邈总是忍不住变回猫,在毛线堆里翻滚。
邈邈在山上跑酷,总会遇到阿黄。两个人干脆比赛跑步。一开始邈邈总是蹿得最快,但阿黄可以一直跟着不远处,最后反超。
实在是耐力惊人。
大肚子的贺伯伯隔三差五给他煮鱼吃。
“咪咪,今天吃鳜鱼行不行得”手里提着一尾鱼,甩水珠。
“谢谢伯伯。”邈邈每一次都会强调“我不叫咪咪。”
奈何贺伯伯年纪大了,似乎听不大清“好嘛,咪咪。”
邈邈默默闭上嘴巴,将从树上采到的漂亮果子,送给他。
“商觉时”邈邈玩够了回来,跑得脸上红扑扑“今天吃鳜鱼。”
商觉时摘掉他脸上沾的草叶子,听小猫叽里呱啦一顿见闻分享。
眯眯眼胖脸红发阿姨,每天握着一包炸兔丁打麻将时当瓜子嗑。有次缺少牌友,试图手把手教邈邈打麻将认牌,被商觉时冷脸制止。
和录节目遇到的人不一样。他们发现商觉时要么躬身告退,要么轻笑着四散跑开。
邈邈耳朵灵,跑远了还能捕捉到。
“是时偲大人的孩子,他也有的力量吗”
“不清楚呢,听说当年”
“别乱说话了”
除了每天被阿香姐姐看着喝下一碗苦苦的药,邈邈在这里过的堪称神仙日子。
药是时偲亲手熬的。
喝起来味道很怪,苦、腥、涩,还有一点铁锈味。
邈邈抗议过,被时偲一句“良药苦口”轻飘飘打发回来。
阿香觉得邈邈是少爷的娇气包,特意给他备了蜜饯压苦味。
饱满的果肉用上好蜂蜜浸泡腌制,色泽金黄,蜜水清亮。
然而每次邈邈闭着眼屏住呼吸喝完药,都会第一时间从小抽屉里掏出奶糖塞嘴巴。
阿香督促他吃了一周的药,终于忍不住问“你不喜欢吃蜜饯吗”
“啊”邈邈眨眼“我没吃过。”
不是没有闻到蜜饯的甜香味。
但邈邈的药太难喝了。连带着瓷碟装的蜜饯,都被脑补出相当可怕的味道。
邈邈在阿香姐姐的鼓励下,小心翼翼尝试了这个陌生的东西。
好甜。
甜津津的蜜汁配上略微饧化的果肉口感,简直能甜化嘴巴里所有的苦味。
邈邈眼睛发亮“这一碟都是给我的吗”
“对啊。”
邈邈的思维方式跳脱乐观。他没在意之前错失了多少蜜饯,反而想,阿香姐姐每天都给他送一碟蜜饯呢。
他一定是个特别讨人喜欢的猫猫,才会被这样优待。
邈邈送糖给阿香姐姐。
轮到阿香小心翼翼“可以吃吗”
“甜的。”
他把水果糖、奶糖、软糖、夹心糖、玉米糖还有巧克力,统统给阿香来了一遍。
商觉时一回来,就被小猫拉到屋子里。
桌上摆了一碟蜜饯。
他还记得商觉时那天很难受的样子,所以留了两颗在碟子里。
邈邈捻起一块,送到商觉时嘴边“吃啦。”
他是想教会商觉时,嘴巴苦的时候就该吃甜食,亲不亲的没有用。
结果商觉时这个坏人,吃蜜饯的时候咬到了他手指尖。
不痛,但是很痒。邈邈决定最后一个蜜饯不给商觉时吃。
“小猫。”
“嗯”
“你还欠我一个吻。”
又来了。亲亲哪有甜食管用
邈邈无意识撅了撅嘴。
他这样的神态,简直是在诱惑人亲上去。
商觉时握住邈邈的腰,向他靠近。然后被小猫香软的手指按住了嘴唇。
“不可以亲。”邈邈小小声。
“理由”
“因为书上说不可以。”
商觉时笑声低哑“书上骗人的。”他捉住邈邈手指,温柔地亲了亲。
小猫躲闪不迭,莫名其妙红了脸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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