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驯狗记
方星河也没干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只是写了篇新杂文,同步刊发在吉报、北青、新民上面。
杂文的名字叫做驯狗记。
他摒弃了所有修辞,使用了最平实最简单的语言,务必要让文盲都能看懂。
骂得一点都不凶,就只是有趣。
而简单有趣的东西,能让最多的人记住。
文章刚一登报,便在两岸三地引发了海啸般的影响。
一、我家的两条狗
以前我家还没破落的时候,曾养过两只狗。
一只黑,一只黄,血脉混杂,难辨具体品种,只知道应该是本地土狗之间的串子。
我姥姥待它们极好。
刚下生时便喂上了牛奶,再大一点后,我吃什么,它们便吃什么,好似养孙子一般。
我乐得有两个弟弟,倒也不嫉妒,每天一得闲,便和它们疯玩。
那时候,大黄和二黑乖极了,每当我放学回家,马上冲过来,吐着舌头呼噜呼噜打鸣,尾巴摇得像风扇一样,扒着我的腿转圈圈。
只要我轻轻撸两下狗头,惊喜和快乐便从它们眼底溢出来,恨不得当场开口讲人话,泣曰“主子圣恩浩荡,乖狗我望阙叩头,血诚上达。”
有一回家里吃酱大骨,我将骨上的肉拆下来一些,捏在手上喂食。
大黄二黑馋疯了,舌头伸出那么长,口水哗啦啦的淌。
但是,谁都没有上我手里抢食。
那时它们特别有规矩,家里不小心掉到地上的食物,绝对一口不动,只有放在固定饭盆里的肉,才呼哧呼哧啃得开心。
邻人们每每看到,都要感叹“真是两条好狗养大之后,了不得哩看家护院定是一把好手”
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至今我仍然感念。
可惜,好景不长,我那不负责任的爹很快败光了家产,家中钱粮散尽,我和姥姥母亲过上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那是一段非常屈辱的经历,我饿着的时候,自然也喂不饱它们,只能放它们出去自行觅食。
但是哪怕再困难,我也没想过要把它们杀掉吃肉。
那是家人,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岂有吞食之理
后来,村里的英子婶找上门来,威逼利诱,趁着我姥姥病中虚弱,抢走了二黄。
她的嚣张嘴脸,在我记忆里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你们一家子破落户,不配养这么好的狗现在它归我了,再敢啰嗦,我还打你”
英子婶是村中富户,有涉黑背景,据传是走私贩卖摇头丸起家的,他把用来运货的重型柴油拖拉机开到我们家门口,一言不合便要撞碎家中院墙。
我姥姥实在没办法,只好一边赔笑,一边据理力争。
英子婶本是一个男人,只是不喜欢走正路,好与男人互搏,因此疯疯癫癫,有时候极要面子,有时候掩耳盗铃。
他也怕村中闲话,于是改口道“我堂堂大英子,难不成还会硬抢你的只是租去玩玩,替你们养着,几年后你若不死,还你便是”
大黄自此便归了英子婶,脱离了我家这片泥沼,过上了顿顿有肉的好生活。
那会儿的我还小,觉得这事儿挺好,反正我养不了它了,让有余力的人养着,总比和我一起挨饿强。
每当放学,我都特意从村口另一边绕道,远远经过英子婶家门,悄悄看上一眼。
大黄过得很滋润,住上了升级版狗窝,用上了据说是从猿明园里流传出来的狗盆,吃的净是黄油面包之类的洋玩意。
原本它的长相是黄皮白面,许是黄油吃多了,渐渐变得白皮黄面,怪哉。
可我仍然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变就变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狗也同理,只要它好好活着,终归还有重新玩在一起的一天。
二、一条也没剩
麻绳专挑细处断,噩难总找苦命人。
大黄的事情还没有一个着落,二黑又出事了。
姥姥总共有两个孩子,我妈是老大,我还有一个叫做王德利的小舅,因为头微秃,爱讲娘希匹,回回打架输了都会进行战略转进,所以外号常胜。
王常胜和我那个蠢爹是一路货色,自命不凡却又不学无术,败一万次就有一万个理由,赢一次就敲锣打鼓,到全村各家各户里化缘。
后来村里有位三哥,将这种风格发扬光大只要我觉得我赢了,哪怕你把我的肋巴扇敲下来熬汤喝,那老子也没输
王常胜作为这种风格的开创者,做事相当离谱。
姥姥寿终后,母亲管家。
但王常胜不服,觉得这个家应该归我总理,我是男丁,是正统
然后姐俩就打了一架,王常胜力气大,但是常年抽大烟喝大酒睡女人,腐血败肉,肾虚程度堪比方同辉,被我妈三巴掌抽碎了帝王梦,灰溜溜逃出家门。
可他临走前却把二黑抢走了,振振有词道“分家的事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但是这狗历来就是我的,我只带走我自己的东西,你别来要”
我妈大怒,拎起擀面杖就要继续削他,结果被村里的大漂亮阻拦。
大漂亮嫉妒我妈美,一直在背后嚼舌头搞小动作,眼看着我妈要把王常胜揍成土巾生,急忙搞破坏。
后院邻居小桔梗和小泡菜争宅基地,大漂亮往里一掺和,直接波及到我家。
后来好不容易把小桔梗家里的破事解决完,大漂亮又纠结起一帮闲汉,全力支持王常胜分家。
没多久,三哥又跳出来占便宜,我妈抡起大铁锹,差点把三哥家祖坟扬了,他捧着祖宗牌位嗷嗷跑,一边跑一边叫“我们家本来就要迁坟,跟你可没关系”
其实我妈都没进他家院子门,隔着墙就把三哥吓出了飞毛腿。
收拾了三哥,以前我妈经常帮助的小南方又开始搞事。
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反正前几天我去小南方家里做客,发现他们对我妈又恨又怕,对我既尊重又热情。
想来是上回打得狠了。
总之,经过一次次拖延,大黑始终没要回来,它开始给王常胜看家护院,与我们家隔水相望。
三、要回来一条狗
时间过去了很久,村里一直乱得厉害。
好消息是,英子婶终于撑不下去了。
后来,村里是大漂亮管事儿,英子家的生意越做越烂,也畏惧我妈拎起家伙就是干的悍气,于是卡着年限把大黄还了回来。
它归家的那天,我激动得热泪盈眶,满心都是喜悦,满眼都是它的英姿。
和小时候毛茸茸的乖巧可爱相比,现在的它已经是一条成年的大狗了。
高大威猛,身姿矫健,皮毛顺滑,在阳光下金灿灿的一团。
“好狗”
我向它冲过去,张开双臂。
“大黄,好兄弟,来抱一下”
大黄挑起右边眉梢,瞟了我一样,然后高高昂着头,从我身侧漫步走过。
它归家时,带上了它的华贵狗窝,带上了金镶玉狗盆,还带了一库房的外国狗粮。
那是英子婶家里阔绰时给它攒下的家底,据说,一袋狗粮比我一个月的伙食费都贵,叫什么远程养狗高科技。
我僵在原地,心里渐渐凉了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越来越不对劲。
离开家的这些年,也不知道英子婶使了什么坏,天天教大黄什么东西,总之这狗回家之后骄横得厉害。
以前乖乖趴在地上吃饭,现在非要上桌。
我妈觉得它这些年受了很多委屈,想要补偿,不但允许它上桌,还给它设置了一个专座。
以前它同我们吃一样的东西,我有什么给它吃什么,现在不行了,非精粮一口不动,不再与我同食。
只是如此,倒也罢了,然而每当我在啃着窝窝头时,它那越发人性化的脸上总是浮现出一丝鄙夷,斜着眼睛看我吃糠咽菜,狗脸耷拉着,慢条斯理的吃着它的黄油狗粮。
我一点不好奇那东西是什么味儿,但它总是守在库房门口,警惕得厉害。
偶尔家里炖肉,它也吃。
只不过,当母亲把大棒骨放在它的狗盆里,它马上用两只前爪环住盆,一只狗眼吊起来看我,一只狗眼垂下去,看肉。
一旦我有靠近的意图,马上龇牙咧嘴,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吼。
母亲惊疑不定“呀,大黄咋开始护食了”
我失望至极。
“英子婶把这狗教废了,它不再是我们家的大黄了。”
母亲却很乐观“没事的,大黄回家的时间还短,我们以真心待它,它早晚会重新和我们成为一家人的。”
是吗但愿吧。
四、狗要咬人
和大黄重新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始终都不甚平静。
许是过惯了顿顿外国狗粮的好生活,它不太看得上现在家里的条件。
剩饭剩菜自然是不肯吃的,得给它单独拨出去一份新鲜的。
不止如此,它还嫌弃我,不肯与我拥抱,不愿意被我摸头,有事喊它,只当没听到。
偶尔喊急了,它转身就走,往狗窝里一趴,抬起前爪盖住头。
英子婶真厉害,把大黄驯得真聪明。
可是它的聪明好像没有用对地方,明明已经回家了,不再是英子婶的狗,为什么一天天的总是冲他摇尾巴
它难道不知道,这样只会让家里越来越失望吗
反正我非常失望,感觉真没意思。
我忍不住问母亲“如果它始终这样,我们把它要回来做什么”
母亲回道“不管怎么样,它都是我们家的一员,教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再多点耐心。”
我不是很理解,但尊重她的意见,她是家长,在村里百战百胜,她一定比我有道理。
可惜,大黄宁愿在村里到处乱逛,也不愿意趴在门口守家。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它和二黑重新混到了一起,经常结伴游荡,互相来往。
舍不得分享给我的狗粮,它们倒是经常分享。
后来有一天,我路过对岸,顺便去看了看二黑。
当时我带了两根肉骨头,一根给它,一根给大黄。
许是嫌弃肉太少,大黑啃完骨头,忽然气势汹汹的逼近到我面前,冲我大声狂吠。
它的眼里满是血丝,盯着我身上肉厚的地方,直流口水。
当时我惊呆了,完全不敢相信。
家里在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想过杀掉你们吃肉,现在你们的生活那么好,反而想咬我一口
我给了它一脚,转身回家。
当天夜里,大黄和二黑叫了整整一夜,谁都没睡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想。
妈,咱们得谈谈,我说。
五、我咬了回去
“你想谈什么”
“谈谈怎么正确的驯狗。”
“你还小,这事不该你想。”
“年纪小不等于不懂事,我觉得我对这种事有发言权。”
“那好吧,你说。”
母亲并没有很感兴趣,一边做着活儿,一边漫不经心的听。
那我也要说,憋在心里我不舒服。
“像这种情况不能再惯着了。”我用力挥手,加强气势,“得打它,打疼了,几次就会听话”
母亲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我回话。
“打跑了怎么办”
“往哪儿跑”
“大漂亮家、小霓虹家、英子婶家,哪儿不能去”
“那就把它的狗腿打折,叫它没法跑”
我血气上涌,脸涨得通红。
“您信我,狗这种牲畜,在外面野惯了就会找回一丝狼性,从此再不服管。但是我们可以重新再驯,狠狠打几顿,比哄它一百年都管用”
“你不怕它恨你”
“不会的。家养的狗终归不是狼,真正硬骨头的品种,早都在千百年的驯化中被我们杀干净了。
大黄和二黑哪里配做狼
它们能在强盗家里待得那么开心,压根就没有什么血性气节可言。
英子婶和王常胜打它们,它们不敢反抗更不敢吠叫,只能呜咽讨好,凭什么到咱们手里就敢炸刺
还是您对它们太好,惯的。
放心吧,只要下狠手打几次,它们自己就能想通,想不通就不可能活到现在”
“唉,你说的有一些道理。”
母亲忽然叹了口气。
“可我还是不能动手,村里那么多闲汉都看着咱家呢。”
“看就看,能怎么样”
“我得赚钱,现在没有任何事比赚出足够养活你、足够供你上大学的钱更重要,如果他们天天借机捣乱,我可以抄起家伙再打一架,你怎么办”
我忽然愣住了,这是一个我没有想到的理由。
“那”我嗫喏着问,“那就放任它们这样骄狂下去没事儿就叫个不停”
“嗯。”
母亲继续做着针线活儿,还是没抬头。
她轻描淡写的回道“左右不过是两条狗,忍忍又何妨叫村里人以为它俩是咱家的麻烦,总比直接到咱家里找麻烦好。
你的训狗思路倒是没有错,但是驯好了又如何放着不管又能怎样
狗就只是狗而已,别把它们看得太重要。”
我恍然惊醒,忽然理解了我妈为什么百战百胜。
我心悦诚服,请教道“那我怎么办”
“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我妈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眼带笑意。
“你一个小孩子,谁在乎你胡闹不胡闹还是那句话,既然还没到你接班的时候,那么也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我终于懂了,彻底懂了。
它们是狗仗人势,真把自己当主子了,而我人小力弱,追鸡撵狗都不影响大局,只是在玩它而已。
风风雨雨,吵吵闹闹,哪般重要
开心最重要。
一念至此,天地皆宽。
当我路过狗窝的时候,看见大黄歪七扭八的睡姿,顺手就是一记大逼兜。
“姿势不对,起来重睡”
大黄浑身一激灵,猛地蹦了起来,狗脸上满是懵逼。
我哈哈大笑,背上小书包,开开心心上学去。
傻狗,别叫
且再让你蹦跶几年,等我长大了再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