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号角声响彻河谷。
张郃与身边四十余精骑勒马回头,惊疑不定。
“右将军,蜀寇究竟有多少伏兵”张郃亲兵司马已开始恐慌。
只见远离河谷大道约半里的一个山坡,漫山遍野的蜀人伏兵,一个个身披怪甲,手持怪弩,将半人高的草丛左右冲开,呼啸而下。
“右将军,当往东往西”司马大吼发问。
此刻河西伏兵仍未完全下山,张郃强自镇定,将目光往河东望去,于是一股力不从心之感油然升起。
彼处仍在仓皇南逃的大魏甲士,怕是两千人远远不止。
这群溃卒之所以会被蜀寇伏兵截在南段,本就是因体力锐气皆不如人之故。
长途奔袭十余里后,落后先头部队一二里,体力丧尽、力不从心的境况下突遇敌袭,除了丧胆失魄还能如何做想
不过是区区三四百蜀寇短短两刻钟的驱逐射杀,整支两千人的队伍几乎组织不出丁点像样的抵抗,此刻已是稀稀拉拉、七零八落拉长到两三里不止了。
而这支溃卒北面,只有两卷校旗下聚集了四五百甲士。
大概是见到了他的帅旗南移,知晓了他想收拢溃卒的意图,此刻正积极吸附慌乱南逃的甲士加入阵列。
可那两面校旗以北,蜀寇三四百弩兵以南,两者中间的士卒,大概只有五六百人。
他现在面临是去东面收拢溃卒,还是往西面邀击五六百蜀寇伏兵的抉择。
目光再往河谷最北面,亲兵统领张玉此刻大概已吸附了两千多精锐甲士,正在往山坡去。
显然是想居高临下先行占据有利地形,将仍在大道之下驱逐溃卒的蜀寇退路堵死。
“不是命张玉在彼处等候牛金驱逐的蜀寇吗他上山做甚”张郃突然有些恼怒。
按每名弩兵携三十支弩矢算,蜀寇的弩矢此时也该耗尽了。
一旦失弩,那群轻甲蜀寇在大魏铁甲长枪面前只能是待宰羔羊。
而为了消灭区区一千弩士,竟将四千袭营的蜀寇精锐放走,岂非得不偿失
“右将军,会不会会不会是袭营那几千蜀寇不再往河谷口逃,而是转向往东逃去了”亲兵司马忽然想到了什么。
本来心生怒意大骂张玉蠢才的张郃闻听此言,顿时愕然。
一直想着堵住河谷口截杀蜀寇,却是忘记了蜀寇还能往东逃。
若果真弃甲曳兵而走,拖延时间,牛金岂能追上
然而刚刚想到此处,这位右将军心头却又是陡然一震,一个诡异离奇的想法冒上心头。
若是牛金追兵也突遇伏兵,又将如何是好
“先上西岸”来不及再思索太多,张郃勒马向西。
否则被蜀人弩手堵截河里,战马无法提速,就只能当活靶子。
好在蜀人弩手伏击之地远离河谷大道,加上河谷大道本就宽阔半里有余,张郃一时倒也无须忧虑被彻底堵死河中。
“待我将河西鼠辈尽数屠尽,再挥师东向
“必能尽剿蜀寇精锐于此一役,看那葛贼还敢如此胆大妄为否”
张郃怒目圆睁,到了此刻仍不认为自己会败。
七八千精锐甲士,可以说五万入陇大军精华半聚于此,如何能因一次小小的伏击便败
岂非笑话
至于牛金那边,自己五万大军才四千角弩。
蜀寇又还能有多少弩
所以牛金可能遭袭的想法,大概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率四十精骑上岸,张郃立时策马沿着河道往北去,该部校尉成公豹离开队伍,勒马来迎。
张郃一边望着山坡之下的蜀人伏兵,一边下令
“成公豹你率部众背水列阵,不惜一切代价,把这小股蜀寇全部给我留在此地”
那成公豹闻言神色悚然一惊,片刻后毅然开口
“右将军我背光列阵,蜀寇看我不清,我部有角弩五百,可诱蜀寇深入而后射杀之”
张郃奋然颔首。
他本有此意,至于这五百张角弩,本是防止有蜀寇涉水而逃,欲尽诛之一个不留才预备在此的。
那校尉成公豹得令,立时以旗鼓号令召集部曲。
本就在西岸保持了完整建制与阵列,并且休息了足有一刻多钟,恢复了些许战斗力的两千甲士,开始转换阵形背水列阵。
阵线窄且厚,显然是准备用人命顶上然后白刃接战。
另一边,四百名穿着藤甲的无当飞军持着元戎弩,在参军偏将军爨习cuàn的带领下,顶在最前面缓缓推进,保持着体力。
丞相仓曹掾别部司马姜维,则领着一百名元戎弩手,一百名持曹魏角弩的蹶张士紧随其后。
“伯约,有些不对劲”姜维好友尹赏一直护在姜维身后,此刻忽然发声,声音微微发颤。
“怎么了”提弩缓步压进的姜维似乎早就习惯了尹赏的一惊一乍。
手持魏人角弩的尹赏急声出言
“伯约,此刻东方泛白,魏寇逆光列阵,又是东风,于我不利
“我猜他们手中可能也有角弩,在引我们深入”
姜维先是一怔,其后努力眯眼往敌阵望去。
确如尹赏所言,此时东风,魏人逆光列阵确实占优,也确实只能看到他们第一排将士的轮廓,而不能看清后排将士是否持弩。
在他这两百弩手身前,爨习所引前部与魏军前部相距不过一百二三十步,此刻仍在缓缓推进。
元戎弩为了增加装填量,缩短装填速度,设计时弩身偏短,舍弃了部分杀伤力,想穿透铁甲,有效杀伤范围是五十步左右。
而魏人角弩同样是蹶张弩,弩弦却更长,威力也更大,在八十步左右就能有效穿透铁铠造成杀伤。
“爨参军,魏寇可能有伏”姜维再不多想,一边从尹赏手中夺过那把角弩,一边对着爨习高声喊话,并迅速脱离阵线冲上前去。
汉军本就安静,此刻姜维声音一起,与孟琰同样出身南中的相府参军领偏将军爨习,顿时招手命人停下。
“伯约,魏寇何伏之有”爨习皱眉。
“爨参军,此处魏寇可能也有角弩”姜维举起手中魏人角弩,剑眉倒竖
“爨参军,我军人少,魏寇明明分散列阵,饲机包围
“此刻却是密集列阵不动,其意恐怕是诱我深入”
爨习先是一惊,而后扭头往对面密集列阵的魏军望去,却是看不清他们是否有弩。
但如姜维所言,见自己这支伏军有弩仍密集列阵,确实不对劲。
而且他方才也忐忑莫名。
元戎弩装填再如何快也要装填,而无当飞军一旦下了山地,既失去了居高临下的高度优势,身着轻便藤甲带来的速度优势也大为减弱。
在脚下这种平地,基本上只需三发弩矢的时间,敌人甲士就能冲到身前。
尤其是这支魏寇体力似乎恢复得颇为完好,阵列井然有序。
“爨参军,我部曲有百张角弩在此,可以我部曲先射杀之
“彼若追来,则我们再且撤且射,回到山上有利地形”
爨习思索片刻,奋力颔首。
大汉此次北伐,携元戎弩共三千六百张,两千张分给了斜谷大军,以克制魏逆虎豹骑,还有一千六百张尽在此地。
若非魏延四日前缴获了近千张魏寇角弩,并快马送到了丞相处,今日恐怕难以处处设伏的。
得到参军爨习同意,姜维迅速将百名角弩蹶张士召到前列,并缓缓向前压去。
另一边,隐藏在成公豹两千列阵部曲身后的张郃在马背上眯起了眼。
“成公豹,你可能看清我怎么觉得刚刚绕到前排的蜀寇,手中之弩似乎并非他们自己那怪弩,反倒跟我大魏角弩有些相像”
成公豹年轻眼利,更是心惊
“右将军,蜀寇所持似乎真是我大魏角弩”
张郃颜色顿时凛然
“蜀寇从何处得来我大魏角弩难不成祁山堡”
他心中忽然升起极坏的预感。
若真是从游楚、费曜处得来大魏角弩,按时日与距离计,至少三天前便要将这批角弩从祁山堡送来。
游楚、费曜三四日前便败了
那是何时
心慌意乱的张郃脑袋也开始变得昏昏乱乱,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就在此时,蜀军动了
“放”姜维一边振声高呼,一边扣动弩机。
此刻俨然到了角弩的杀伤范围之内,魏军士卒中箭者五六十
箭矢贯穿甲片的金属撞击声与士卒吃痛闷哼惨叫声一时俱起,倒下六七人
“给我冲”眼见诱敌深入之策失败的成公豹此刻已顾不得许多,直接命人冲上前去。
两千魏军甲士瞬间分成十股,正面四股前冲,另外左右各三股,准备从侧翼将汉军包抄。
汉军弩士则开始且射且撤。
最前排弩手射完一矢之后便径直冲到阵线最后,趁前方战友集射迟滞敌人冲击脚步之时,在后排再次上弩。
张郃看着逃窜速度极快,且相互之间配合相当妥当的汉军弩士,脸色难看不已。
片刻后,勒马走到那几名倒毙的尸体前,翻身下马,蹲下腰身。
目光从插在亡卒额头及脖梗上的弩矢上掠过。
确是大魏所造弩矢不错。
“右将军,难道游府君与费将军当真败了”亲兵司马看清弩矢之后愕然相问。
张郃思索片刻,轻轻摇头
“未必,不过百张角弩,大概侥幸缴获罢了。”
事实上,张郃心中翻涌,远不似表面平静
若果真只是百张角弩,又何须让魏延大动干戈,如此匆忙送到诸葛亮处
而若并非只有百张角弩,那到底是多少
游楚费曜果真大败
剩下几百张又到底在何处
牛金
还是仍在山上埋伏
放眼西望,成公豹已带着一千多甲士即将追上一座山坡,河谷上倒毙者二三百人。
大部分是大魏甲士,只有寥寥不到百名穿着古怪木甲的蜀寇。
不知是被追上砍翻刺倒,还是被大魏那几百张蹶张弩射毙。
再往河东战场望去,三四百蜀寇仍然持弩将溃卒往南追击。
而先前已经组织起几百人马的两杆校旗,此刻却不知到哪去了。
唯一能保持建制的,就是亲兵统领张玉所率不到三千精锐甲士,此刻已全部爬上靠近河东大道的山坡,保持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往南压去。
似乎想把蜀寇往山坡逃的路堵死,好把蜀寇逼进河里。
而大道上的近千蜀寇,此刻也确实放弃了对溃卒的追逐,开始涉水渡河,向西面奔来。
“右将军,怎么好像对岸的蜀寇在朝我们围过来了”亲兵司马察觉到似乎有些不对。
河对岸的蜀寇似乎根本不是在逃命,反而像是在对他们这边的两千多人进行包围
“蜀寇围我们一千没了弩矢的轻甲蜀寇来围我们”张郃瞪了那司马一眼,觉得此言实在属于是无稽之谈。
然而他话音未落,便有一名亲卫精骑在他耳边高声大吼
“右将军不好山上还有伏兵”
张郃神色骤然一变,猛一扭头。
只见远离大道半里远的一处山坳,一座东西走向的小山斜坡,看不清到底几百的蜀寇趴伏在地,将绿草压塌,看样子似是正持弩与山下的大魏角弩手对射。
山坡之下,校尉成公豹目眦欲裂。
他两千人分散十部,八百人从中间直追蜀寇,一千二百人从左右迂回包抄。
一路上伤亡二三百甲士,好不容易在眼前这座山坡上马上就要追到,即将与蜀寇短兵相接,不意蜀寇竟还有伏弩数百
就这一下,在山下持角弩往山上射的蹶张士瞬间倒毙百余
一时士气大丧。
“这他娘还怎么打”成公豹已是惊怒交加,红着眼一把擒住一名溃逃亡士,一刀封喉。
不少甲士由于遇伏再遇伏心中惊惶,开始向后奔亡,被他与军法官擒住正法。
但仍有十几人成功四散奔逃。
被他派到这座山后迂回包抄的六百甲士,此刻又不知踪迹,更不知这山到底多长多宽,他们何时才能到达战场。
而他五百蹶张士已损过半,本来两千甲士,除去六百迂回包抄的一部司马,只余千人出头,而蜀寇倒毙者不过百余而已
这种几乎一比四的恐怖杀伤,让本来都心生死志的他都开始生出些许怯意与退意
“呜”
当此之时,一阵陌生又熟悉的号角冷不丁在河谷对岸再次响起
成公豹悚然一惊
另一边,张郃听着这陡然响起的号角声同样是鼓睛暴眼,汗毛乍立
一时竟不知这是蜀寇惊敌之计,还是说真的又有伏兵
而就在张郃惊疑之际,河东突然传来一阵含着撤军之意的金锣声
张郃闻声望去,不是亲兵张玉所部在敲金锣还能是谁
“右将军不好还有蜀寇”
张郃闻声先是一愣,紧接着整个人头皮一麻,浑身血气上涌
猛地顺着亲卫精骑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几十名手持长枪的蜀人甲士维持着阵势,突然从南面二里外某个山坳中走出
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
“怎么可能”张郃彻底陷入了对人生的怀疑之中,“诸葛亮到底还有多少伏兵”
明明是一场十拿九稳的对蜀寇精锐的截杀,怎么突然间竟是中伏中伏再中伏
“右将军,趁蜀寇还未合围,咱们快跑”就连张郃的亲卫司马此刻都已看清了形势,却是不知为何大魏右将军今日竟如此迟钝
河中有近千弩士向西压,南面数量不明的长枪甲士向北压,西北则有七八百弩士占据着山坡,时刻有将成公豹千余甲士击溃后再过来合围的势头。
他们就在三角的中间
而河西的大魏甲士却没有要渡河来援之意
“张玉何不解围,反要敲响金锣”张郃在马背上气涌如山。
“右将军定是张公西面也有蜀寇伏兵快走吧,再不走咱们就走不了了”亲兵司马已是惊惧得流出泪来。
这一路有许多山坳,蜀人没有骑兵,他们还有机会跑掉。
西北矮坡上。
姜维听到第二阵号角终于响起,如何不知这是领军将军吴班率两千虎步军出来合围了
这一次大汉精锐尽出,为的可不止是魏逆中部的辎重粮草,而是诱出张郃精锐部曲,在此地歼而灭之
“伯约,贼帅要跑”护在姜维身后的尹赏俨然杀上了头,提着元戎弩便想冲上前去。
“走”姜维闻声往张郃帅旗一望,见张郃四十余精骑似欲从山坳东奔,当即不管不顾直接端着一张引而未发的魏国角弩冲下山去
而几乎就在姜维冲下山坡的瞬间,反应过来的几百无当飞军与三百余名归姜维统属的弩士,竟是直接放弃了与山下魏军甲士的对峙,全部选择跟上
成公豹所领魏军甲士,本来听到那怪异的号角与己方金锣撤军之声便已心生退意。
此刻见山上蜀寇竟不要命般冲下山坡,顿时以为又有伏兵,连忙惊退
被堵在山坳里失去视野,不知张郃已然被围要撤的校尉成公豹被溃卒裹挟着后退。
然而不知为何,蜀寇非但没有追上前来,反是放弃了他们冲上了另一个山坡
他整个人骤然一惊,猛然往身后望去,却见原本该在河岸边的元帅竟是不见了踪影
令得其人更加惊骇万分的是,竟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数千蜀寇精锐甲士持着长枪北奔而来
而应当在河西的近千蜀寇也已从河里登上东岸,正向他们围来
“不好,右将军有难所有人跟我来”
成公豹惊骇欲死,顾不得再指挥部曲,也不管到底有没有人跟他一起跑,只卯足了劲随着蜀人登上了南面的一座山坡,欲去救他的右将军
某处只容两马齐驱的山坳。
张郃与四十精骑纵马奔亡
到了此时,这几十骑已根本顾不得此处山坳还会不会有伏兵了,就算有,也只能认命了
“右将军小心”一骑高呼。
张郃顺势一望,却见右前方百余步外的矮坡上,猝不及防出现一名全无甲胄的黑衣之人
其人手提一张大魏角弩,俨然是要来贪这斩将之功
“竖子敢尔”张郃瞬间裂眦嚼齿,双脚夹紧马腹之余径直从背后取出一张硬木大弓,而后弯弓搭箭便对准了其人
当此之时,矮坡上又出现一个全一身布衣之人。
“伯约,射马”已然跑得没了半条命的尹赏一边往山下放出一矢,一边高声嘶吼的同时整个人往坡上猛地一趴。
姜维闻声骤然反应过来,本来对准那花白胡须老将头颅的望山瞬间压低
站定
瞄准
发矢
一矢射出
几十矢飞来
“呃啊”一声令听者毛骨悚然的戾叫声响彻山谷
几息过去,参军爨习终于随姜维与尹赏之后奔上了矮坡。
却见那位弃甲而追的天水姜伯约已是身中箭,右肩更是径直被一枚长矢完全贯穿。
而扛着张字帅旗的四十余魏骑绝尘而去。
“没事吧伯约”尹赏抬头,惊骇失色。
“你说呢”姜维面无人色。
“我好像射中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