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似乎就算到了外层空间，也只有「天不从人愿」才算正常。
又或者，是因为章希如这个无神论者不曾向任何神明祈求吧。
公元2513年已过去一半，却还未收到陆双骏的好消息，章希如便知道今年的圣诞还是得在高豆号上渡过；她开始考虑要不要拉上布朗丁等斑奈塞星人一起开个派对，传扬传扬我星的节庆文化。
与高豆号的斑奈塞星人交流得愈多，章希如对他们的文化也认识愈深。斑奈塞星人其实是一个天性温和、热爱生命与天地自然万物的物种。发展武力只是为了在受到恶意攻击时、自我保护的一种万不得已的手段，绝对不是为了侵略其他星球或者占据攫夺资源。
每遇到一个新的未知星球文明，斑奈塞星人都会不断给予，可是他们坚持收取等价回报。
「原因只有两个。」
看着章希如满脸疑问，却不懂如何问起，琳琅在布朗丁的示意下解释道，「第一，有付出才有收获，这是宇宙的真理，不可违背。别说运气甚么的，那只是你们看不清那个人的过去与未来。第二，无论是甚么生命，只有努力奋斗争取过，才懂得珍惜所得之物，而不是待到失去某些东西之时方才怀念悔疚。」
在布朗丁若有深意的目光下，章希如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起来——这不正是地球生态危机的写照吗，对大自然予取予求、从不感恩回报，自视为万物之灵，其他生灵都合该被自己奴役屠杀——可惜这里是太空，真让她找到个洞她也不敢钻进去，否则下一秒她就可以尝试到在真空中窒息而死的滋味了。
「咳，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圣诞节了。那是我们地球上一个主流宗教基督教的节日，纪念他们信奉的神的出生。虽然我并非这个宗教的信徒，但也习惯了与家人朋友一起趁着难得两天的公众假期相聚庆祝、轻松玩乐。往年这个时候，网上商店就已经在推广圣诞节的用品了。」章希如生涩地使出了话题转移大法，扯起笑容强把话题从斑奈塞星人对待未知星球文明的态度转到地球的西方节日，「圣诞树跟树上面的装饰，像是圣诞球、十字星、圣诞袜、小天使、圣诞红的叶子、士的【注一】、铃铛、喷雪剂，还有琳琅满目的摆设——我不是说你，琳琅，我只是一时顺口说了个我们中国的成语；『琳琅』的意思是美玉，『琳琅满目』形容满眼所见都是珍美的东西。那些摆设真的全都很漂亮，像可爱的麋鹿跟圣诞鹿车啦、胖乎乎又面慈目善的圣诞老人与他背上满载礼物的包袱、雪白戆直的雪人、晶状体的雪花、三维雪花投影器。至于圣诞火鸡，虽然肉质粗糙、一点不好吃，但却看着金黄嫩脆，喷香四溢，教人食指大动！街上的树木会被披上七彩灯饰，本来因为污染而不敢上街的人会砌胖乎乎的雪人、打笑哈哈的雪仗。到了平安夜，基督教徒会去教堂做子夜弥撒，还会唱着圣诗四处去游行……」
不止布朗丁和席瑟，就连较年轻的琳琅也是一言不发，只是笑瞇瞇地望着章希如、听她诉说家珍。
章希如浑然不觉，兴致勃勃地继续她的回忆，「你们知道吗？圣诞老人据说是一个穿红袍黑靴、头戴红尖帽的白须老公公。每逢圣诞夜，他就会驾着驯鹿所拉的车跑遍世界各地，背着个大包袱到各家各户去分送礼物给小朋友。圣诞老人虽然不完全是个虚构人物，但就算真的存在过，也起码死了六、七百年。不过对于天真未凿的小孩子来说，圣诞老人绝对是不死的；因为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小孩子都会发现挂在床头的袜子里有一份礼物！」
章希如双眼亮晶晶地瞅着席瑟，瞅得他不好意思不开口配合，「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嘻嘻，当然是小孩的父母趁孩子睡熟了，偷偷把一早预备好的礼物放进去哄他们了。」章希如像个孩子似的笑着，「我小时候也真以为袜子里的礼物是圣诞老人爬窗进屋里放进去的呢，因为十二月初，我妈就让我和大姐各写一封信、入进信封、写上地址、贴上邮票、投入邮筒，告诉圣诞老人我们想要甚么礼物。而让我深信不疑的是，写在信封上的地址是那么遥远的冰天雪地，并且后来随着礼物神奇地出现在袜子里的，还有圣诞老人的回信！」
「可惜，过了没几年，我所有的幻梦便都被大姐给破灭了。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那个亲手写下的地址，是北极圈一号。」章希如晶亮的眼睛随着这句话黯淡下来。她也察觉到自己情绪上的转变，低下头眨了眨眼，抬头时小脸已然又挂上了微笑，「对了，在你们斑奈塞星，有没有类似的宗教节日？」
「宗教？」席瑟对着朋友向来口直心快，第一个回答章希如，「我们不需要。」
章希如微微一愣，旋即恍然而笑，「我也觉得自己不需要。宗教的出现不外乎是响应人们对大自然的无知、对未来的无知、对自身的无知而生出的惶恐不安。其实许多宗教都是怀有私心的人揑造出来，藉着安慰人们这些惶恐不安而谋利。孔子──我国一个圣人──讲得好，『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人的一生，只需要做好自己、对得住自己的原则，至于旁人又与你可干呢？就算这世间真的有神，也不能代你将你这一生活得精彩啊。咦，布朗丁、琳琅，你们这是甚么表情？你们不认同我这段话？那你们是怎么想的？」
一脸古怪的布朗丁和助手对望一眼，当先扯了个安抚的笑容，「我们正是像你说的那么想的。刚才的表情是因为没想到会『宇内古树一般高壮』。」
「宇内古树一般高壮？」为了听众的古怪表情而大皱眉头的章希如瞇眼沉思，没多久哑然失笑，「是这样啊。」
「宇内古树一般高壮」是一句斑奈塞星谚语，指宇宙内能长久生存的古树孜孜不倦地往高处长、往壮里长，都是一般心思，与中国人的「英雄所见略同」意思差不多。
章希如除了看来自地球的电视节目，还每天与斑奈塞星人聊天，交流文化之余练习斑奈塞星语会话，不然就是泡在高豆号那个基本没人使用的数据室里面翻阅字典辞典，自行研修斑奈塞星语——虽然所有文字、图片、声音、录像数据以至实物样本都已经被数码化存盘在星舰主智脑的服务器里面了，但毕竟还是需要有些可以触摸的实物以防万一，像数据室收藏的字典辞典就是纸张装订本。通过这两年多的研究，她已经学懂了不少斑奈塞星文字和语法，而谚语需要了解出处的文化才能明白，像「宇内古树一般高壮」就是她某次聊天时收入脑袋里的。
公元2513年的圣诞，章希如果然还是得在斑奈塞星舰上渡过，仍然没有收到家人的礼物，也不能给家人送礼物。
或者，在回家的路上已是最佳礼物。
这一年，彭浩再次亲自动手做了一顿美味的圣诞晚餐，跟与他同属离乡游子的章希如聊聊天、跳跳舞。他依然在约会结束时转交老板预备的礼物给章希如。这回还是同款亮面纸盒、同款的包装，还是只换了色调──明红色的盒子与粉红色的缎带，透着浓浓的喜气。
章希如微笑收下礼物，捧在手心带回房中，放在卧室床头柜上。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拆开那个对称的蝴蝶结。
这回陆双骏似乎刻意用上全红色系，盒子内铺的是酒红色的天鹅绒，嵌在上面的还是一张烫印着含金量9999%的陆字框纹的卡片──这年的生日，章希如将他送的东西拿出来把玩，突发奇想，将卡片拿去请曹德帮忙检析这些金字的成份，得出了这个教人惊叹的发现。
不过大惊小怪的人只有章希如一个，曹德的表情明说着这种做法在她而言十分平常。章希如回到自己房间后平静了些，不由也嗤笑自己见识浅薄，「即使是在地球，对于陆双骏那种世家大族来说，大概就连一整张都是纯金打造的卡片也只不过是随手派人的玩意──连沙粒大的石头也没镶上一颗半颗！」
章希如从明红礼盒中轻轻取出卡片，默读出上面一个个气势逼人的墨水字迹。
「章希如小姐：
这是认识你以后的第三个圣诞。
这一次，斑奈塞星的生态球工程队应当已经起航，至少，在准备起航前往地球了吧。别担心，我相信，一切都会顺利的。这个礼物盒的大红色可能为你此刻兴奋的心情锦上添花？
你一直未向我致电投诉，Eri应该没有惹你不高兴吧。至于地球联盟的旁敲侧击、明嘲暗讽，只得请你再委屈一段时日了。幸好，他们最多吠两声，量他们也不敢在斑奈塞星人的火力范围内胡乱咬人。
我明白，一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孩子孤身处于太空多时，身边只有一个有两重代沟的地球男人，你一定感到寂寞无聊。可是，你是两星之间唯一的桥梁，绝对不能崩溃。所以，不用不好意思，有需要就找Eri吧。相信他的表现能令你满意。
最后，祝圣诞快乐。至于新年快乐，我希望能面对面跟你讲。保重身体，期待与你初次见面。
陆双骏」
这回没有p，却去掉了「安睦集团总裁」的头衔，涉及的话题与公事几乎风马牛不相及，且语气亲近得彷佛知心密友。
章希如对着卡片上她已熟悉的字迹，彷佛看见了第一次见面那个一直嬉笑的男人，心中百味杂陈。
陆双骏，你到底想造成甚么效果？从一开始，你的计划就设想到这么长远了吗？连满足我需要的人选都预备好了！
但，无可否认，不管陆双骏的动机如何，从家乡城市跨越无数光年来到的节日祝福和关怀总归令章希如的心情轻松了些许。
此时，她已经二十六岁。「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孩子」是那个初进集训营、不谙世事、尚存天真的民间志愿者章希如，而不是现在这个会主动联同外星人和地球财团在背地里搞小动作、叫地球联盟极不待见的斑奈塞星语翻译章希如。
不过，连同集训在内花去的那四年多的时间，也不算是荒废了吧。至少，她无愧亦无悔。
听彭浩赶在正式返航前回去地球宇宙探索队那边取回剩下的行李，回到高豆号后向章希如描述那边的气氛：民间志愿者无不摩拳擦掌，等待着回去后被各地大大小小电视台围堵访问，成为地球英雄。何况，除了旗舰舰长及少数高层之外，探索队队员与地球的通讯至今尚被限制，失去了可以聊解思念的视像通讯，大家都十分牵挂远在家乡星球的亲人。
章希如倒不用准备，就连她最担心的麻烦也有地球联盟善解人意地为她处理了。
整支地球宇宙探索队从上至下都被地球联盟下达了封口令——回到地球后，不许提起民间志愿者章希如在两星外交斡旋上扮演的特殊角色及其所起之重大且不可或缺的作用，即使是队员互相之间怀愐回忆这次探索也不可。违者必将以背叛地球罪处理【注二】。
「中国少女民间志愿者章希如在外星舰队出现时吓得当场昏厥，醒来后一直躲在房间里，掩耳盗铃。据随舰精神治疗师评估，受探索队条件及环境所限，现在可以做的就是让她一个人安静休养，以免再受刺激而做出伤害自己或他人之行为。回到地球后，地球联盟会遵守与民间志愿者之协约，免费负责所有必须之后续治疗直至少女完全康复。
「故任何队员未经旗舰舰长批准，一律不得靠近章希如之舱房以免打扰其静养。另外，为保障这位可怜少女的声名，探索队全体成员回到地球后均不可再提此事。有违上述两项命令者将分别被视为意图影响探索队及地球社会之稳定，必将以背叛地球罪严厉处分。」彭浩坏笑着转述每天早午晚三次的全队洗脑宣布，「就像服药治病般定时定量，不过我比较怀疑药效。」
当然，一个民间少女的糗事大家说笑几句就算，不会到处向人宣扬，就算你要宣扬也没有人愿意听。故此章希如很配合，不但不抗议地球联盟这种本质上是抹黑的做法，还主动邀请第八次地球联合宇宙探索队的旗舰舰长他他拉卢卡斯过来高豆号一趟。
大概因为卢卡斯也是中国人，章希如比较有亲切感，还有心情跟他客套几句国家时事，才道：「他他拉舰长，我虽然只是民间志愿者的身份，但终归是地球联盟这边的人。麻烦他他拉舰长向联盟总部传达我一个合情合理的请求。」
卢卡斯颔首，示意章希如继续，没想到她十分直接，「我希望联盟能做些工作，帮忙掩饰我这回出来太空一趟而背负上的特殊职务。总有一天我会卸下这个暂时的职务，我可不要做公众人物、从此以后一到街上就被途人指指点点兼评头品足。」
他他拉卢卡斯劝了章希如几句不用在意，但她的态度坚定不移，「我只想当个普通人。」
最后，卢卡斯无奈道，「我只能代为转达请求，这事我保证不了甚么、更加上帮不上忙。」然后便告辞回去了。
瞧卢卡斯那反应，章希如以为至少要一、两个月才会知道结果，没想到，地球联盟这一次难得地没有讨论多久，才一个星期，便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她。
各国政府这么爽快，考虑的当然不是章希如这个普通少女的感受，它们在意的只有一点：地球联盟在影响如此重大深远的工程以及牵涉外星的外交上只能依赖章希如一人作翻译，连个后备人选也没有，实在太不稳妥，绝对不能让公众知道。为了稳住章希如，联盟还通过他他拉舰长主动承诺：「联盟不会要章小姐你做白工的。回到地球后，联盟会每月向你发薪。除了五万人民币的基本月薪外，每次你提供会谈翻译服务，联盟都会按照斑奈塞星人支付你的翻译服务费的标准计算额外工资。另外，由于你对两星外交实在太重要了，为了将你的身份保密，联盟已经秘密以你的名义在世界银行开立了个人储蓄账户，逢月底就会将薪金汇入那个秘密账户。联盟少不得还要派员全天候保护你的人身安全。只是你要有心理准备，你的行动不会太自由，毕竟整个地球五十亿人口都没有半个人能代替你的位置，你必须随时准备候命，还要帮忙招待好外星贵客。」
章希如很上道，也高高兴兴地答复道：「当然没问题，我也是地球人嘛，有义务为地球尽力的。请他他拉舰长转告联盟，章希如十分感谢联盟的慷慨和关心，也就却之不恭了。」当然，她看过那么电影小说电视剧，马上意识到那些所谓保护她的人员会兼行监视一职。只是既然她根本拒绝不了，也就心照不宣。
二十六岁的章希如，未来的翻译事业肯定是阳光灿烂，顶多间中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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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士的，英文tik的音译，香港人对拐棍的叫法。
【注二】：背叛地球罪，地球联盟成立宇宙探索队后为之度身制订的罪名之一。案件交由联盟辖下法庭审理，陪审团由二十名多国最高法官组成，裁决必须由大比数通过（即至少十二比八）。犯此罪者判终身监禁、剥夺政治权利终生、不可缓刑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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