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哧一声轻笑从扩音器传到陆双骏心房，紧接着是章希如略带慌乱的声音，「抱歉，陆先生，我没想到你这样有钱的人也会跟别人说恭喜发财。谢谢。」顿了顿，又带着掩不住的笑意道，「陆先生，新年快乐，万事胜意，身体健康，嗯，还有恭喜发财！」
被章希如的笑意感染，陆双骏不由勾起了唇角，开始的紧张尽数褪去，「斑奈塞星舰上的新年热闹吗？」
「斑奈塞星舰？」章希如先是不解，随即又笑了，「我没跟去，我回家了。」
陆双骏发现自己误会了，错愕之余，想起了自从那次跟章希如有些不愉快后，自己就命令负责暗中监视兼保护章家的崔荣不用再向他报告，而是改为向彭浩报告章家的动静。于是陆双骏有些恼怒——她回家了，Eri怎么不提？
感觉到陆双骏的沉默中似有不满，章希如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解释，「布朗丁他们是为了让我可以回家过年，才说要去外层空间跟舰队过年的。」
「哦。」陆双骏淡淡应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章希如听不出陆双骏是甚么想法，只好没话找话，「我不方便外出去爷爷嫲嫲家拜年，只好一个人待在家里翻译文件，还是跟在酒店没两样。」
话甫出口，章希如就后悔了。她跟陆双骏说这些干甚么？人家才没兴趣管你在做甚么呢。
对面一时没答话，章希如连忙改问，「陆先生你有事找布朗丁？」肯定是了，不然他怎么会打电话给她？刚刚他应该是听说她并非跟布朗丁在一起，所以才会无话可说。
陆双骏却答非所问，「我也在书房工作。」
那又如何？
章希如满脸问号，来不及提问，陆双骏又道，「大厅里满是客人，太吵了，我就躲到了书房，无聊之余，正在重新翻看跟斑奈塞星签订的合约。」
无聊！陆双骏竟然会无聊！
章希如觉得既不可思议，又有些好笑，旋即又想到一个可能，「合约有问题吗？」所以才会找她。
那边沉默了许久，然后是微不可闻的一声「嗯」。
章希如刚松了口气，又紧张起来，「哪里有问题？」
陆双骏愉快地轻笑出声，他完全能够想象到章希如现在是甚么样的表情。
章希如却是一头雾水，还以为自己犯了甚么愚蠢的错误，连忙再三追问。
陆双骏给逼得紧了，却不好意思如实回答章希如：「合约并没有问题，我只是解释不了打电话给你的原由」——事实上他自己也不晓得是甚么原由。他支吾了一阵，最后随便往回翻了一页，挑了一句，「章小姐，第二千五百六十六页，第二、四、六、八、十……第十一行，这里提到了交易货物包括农作物产品，我想问一问斑奈塞星那里对『农作物』一词如何定义？」
仓促之间，陆双骏的回答依然有条有理，随意扫了一眼文件，想也不想便有了一个问题，甚至语气还懒洋洋的，教人完全听不出他内心的慌乱。
拿些细节处往细节里问，本来就是与人谈判纠缠的一大法门。毕竟合约内任何一个字符都有法律效用，必须字针句酌。陆双骏从商多年，这种小事又怎会难得倒他？
「啊。」章希如有些失望又有些紧张地叫了一声，「陆先生你稍等，我先把两个语言版本的合约调出来……第二五六六页……第十一行……『农作物』……找到了。」
章希如喃喃念了一会儿两个版本的上下文之后，又说要查看笔记。陆双骏微笑听着她比水晶清脆的声音从呼叫器传来，脑海中彷佛看见她秀眉紧蹙，抿着唇一脸认真的模样跟斑奈塞星文较真。
「那个……陆先生……」不知过了多久，章希如终于开口，唤回了神游的陆双骏，只是她的语气听着有些腼腆，「我当初把那个斑奈塞星语译成『农作物』，应该是平日在星舰跟舰员聊天意会出来的。我现在就联络布朗丁，问清楚我有没有弄错。如果是我的缘故，我会请他再跟你磋商一下、修改合约的。」
因为语言不通而导致两个不同语言版本的合约出现分歧这种可能，大家早就想到了。
最简单的解决办法自然是订明以其中一个语言版本为准。在二千多年前英美强势的时候，大部分合约就是以英文版本为准的。甚至在香港这个中英两文同为官方语言、一般学校两文并重的城市，从前作为英国殖民地遗留下来的习惯在香港回归祖国后依然大行其道——上至特区法律条文、下至购物抽奖的规则，一律在末尾加上一条：「中英文版本如有歧义，一概以英文版本为准。」那样做虽然简单高效、减少了许多纷争，但是弱势的一方纵使无可奈何，仍难免心存怨念。
当陆双骏和彭浩顾忌着安睦可能会遭受压榨而不提语言分歧的问题时，交涉经验丰富的琳琅却主动提出了语言分歧的可能。
斑奈塞星人与其他文明接触的经验丰富，知道以己方语言版本作准的做法霸道不公且弊多于利——短期而言强势一方固然能藉着语言优势攫取更多利益，长远而言却是给自己四面树敌，弱方一旦得势必然想着将从前给「骗」走的取回。本来可以成为朋友伙伴互惠互利的势力变成了随时预备反扑的敌人，而且互通有无的贸易必定会令这个未来的敌人愈来愈强大。
琳琅瞧出陆双骏和彭浩脸色难看的原因，如是解释了一通，最后总结道：「所以说，你们地球那个甚么国的那种做法无疑既短视又与杜绝纷争的目标背道而驰。我们斑奈塞星老早就明文禁止所有探索队与未知文明签约的时候加入『两个版本如有歧义，一概以斑奈塞星文版本为准』这类欺压对方的条款。」
为了保证各自内部的讨论研究以及互相的沟通磋商顺畅，合约必须草拟两个语言版本。而语言分歧不管翻译者多么精通双方语言亦难免，更何况如今仅28岁的章希如无论是接触了不足五年白斑奈塞星语还是学习多年的中文都还远远称不上一个「精」字？
斑奈塞星的习惯是为了保障双方利益，如遇歧义，发现的一方应尽快联络另一方，假如该项尚未执行，双方应立即就该磋商一下、并在双方相互同意下在合约上就该项添加说明和限制的条款、再执行该项；假如该项已经开始执行或该项已经完全执行，则视乎情况暂缓执行或继续执行，并磋商是否执行另一个意思，因而蒙受损失之一方可要求另一方补偿一半损失。
斑奈塞星人认为，「一个巴掌拍不响」，合约是两边都同意并自愿签署的，本来出现歧义就双方都有疏忽失察的责任。故此万一出了状况，无论得失，双方都应该共同承担后果。
至于作为翻译的章希如，她已经按照专业操守尽力避免错误，没有故意欺瞒之处，本来无论得失都不需要负责。不过，刚刚陆双骏提出的疑虑纵使尚未证实，毕竟也是由于她对斑奈塞星语的了解太粗浅的缘故，因此以她认真负责的性格，她还是感到尴尬不自在。
陆双骏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章希如越加窘迫，干咳了两声掩饰愧怍，语速飞快道：「咳咳，陆先生，如果你没有别的问题，我这就联络布朗丁，确认那个斑奈塞星语是不是『农作物』的意思。回头再给你一个答复……再见。」
「慢着。」
陆双骏懒洋洋一声，却把章希如狠狠吓了一跳，指头僵在离结束通话键一毫米的位置。她很想装作没听见按下去，然而犹豫了一会儿，终究不情不愿、犹犹豫豫地开口，「陆先生，你……在合约上还找到了……别的问题？」
陆双骏在喉咙里低低一笑，震得章希如心头狂跳，「章小姐，你一个人在家？晚饭也只有一个人？」
章希如猜不透陆双骏的意思，轻轻「嗯」了一声。
陆双骏却迟迟不再开口，急得章希如几乎想要追问，他才轻轻道，「你外出不便，我去找你。」
轻轻一句，不啻于天上一个旱雷。
章希如惊得结结巴巴，「甚……甚么？」
陆双骏认真道，「反正大家都无聊，不如我去找你，一起与布朗丁面对面讨论，总比隔着呼叫器，转来折去的直接。」
听见陆双骏要来家里找她，章希如顿时脑中乱成一团浆糊，摸不清她心目中的危险人物到底想干甚么，更答不上话。
「章小姐？」漫长的静默之后，陆双骏轻轻呼唤，嗓音透着乱人心神的磁性。
章希如更加结巴，「陆……陆先生，你……你……你甚……甚么意……意思？」
「章小姐，你不明白？」陆双骏的声音温柔如水，又夹杂丝丝暧昧。
「不明白！」章希如忘了没开视讯，用力地摇头。
她心中如有虫挠，愈加不敢猜测。
「我的意思不过是──」陆双骏故作悬疑，拖长了尾音，吊着章希如的一颗心在无重的太空。五秒后，在章希如忍不住张口欲问时，他倏地朗声大笑，震得她的心偷偷以同一节拍颤动，「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我才不想大年初一被你那帮骑士审问搜身呢。」
「原来是开玩笑而已。」
章希如重重舒了一口气，只是心脏还在砰砰乱跳，怎么也笑不出来。
幸好，陆双骏大概听得不分明，并没有在意她礼节上不够得体的反应。他收了笑声，肃然道：「章小姐，那就拜托你询问布朗丁先生了。」
「这是我的责任。」
章希如切断通话，对着笔记本萤幕上密密麻麻满是中文的合约发了一阵呆，才苦笑着用呼叫器找布朗丁。
对这两人来说，一个人并不孤独；偏偏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失落袭上心头。
陆双骏怔忡之际，被彭浩一下拍在肩头惊醒。
「你进来不懂得敲门吗？」
「我敲得门都快破了，你发甚么呆？」面对陆双骏难得明显的不悦，彭浩满不在乎，还将脸凑到老板跟前，双眼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暧昧，「是不是想女人？我明白的，叔叔阿姨在家总归不太方便。我叫Andrew想办法给你安排一下。」
「我不是发呆。」陆双骏淡淡否认，不多作解释，也不拒绝Andrew给他安排女人，「你不是在下面拍我爸妈的马屁拍得不亦乐乎吗？跑上来干么？」
「吃饭了，我自告奋勇来请你这位大少爷。客人都走了。」
原来，已经到晚饭时间了。
当真是天上一日，人间千年。
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陆双骏骏怵然一惊，复而自嘲一笑，起身与彭浩下楼。
彭浩瞧见了那一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顿时噤声，不敢恃着一起长大的情谊继续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