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天黑了,街上喧闹一如往常。
一如往常地使人厌烦,乃至厌恶。对于一个渴望静一静的人来说,这种嘈杂简直就是一种酷刑。
浮夸现在正是被这种酷刑折磨着。
“不该回来的……不该回来的……”
他心里懊悔着,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责念,因为他听到了一个洪亮且带着惊喜的叫唤:
“浮夸!!!”
是鼎天的声音。
他就站在浮夸面前,瞪大了眼,也张大了嘴,和他一同怔住的,当然还有夕晴风。
“你大爷的!总算找到你了!”鼎天话音未落,那粗糙的手掌已经按在了浮夸的头上。
晴风也上来曲肘一扣,勒住了他的脖子,道:“这回看你往哪跑!”
两人一下子把浮夸挟持住,那架势,真像极了土匪。
浮夸却笑了,因为他知道,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
鼎天道:“你不好好给个说法,看我怎么收拾你!”
浮夸却笑着反问道:“有酒吗?”
“就怕你不喝!”
这话是鼎天晴风两人同时喊出来的。
酒是浊酒。很浊,很香,却不烈。
只轻轻倒上半碗,足以让碗内花纹消失在浑浊之中。
只轻轻倒上半碗,足以让一桌人都得到酒香。
小青酒。
因广受年青男子喜好而得名的一种酒。
年青人的性子虽是刚烈,却一般不会喝烈酒的,因为他们最喜欢把对方喝倒,但又不希望自己的喉咙肠胃太受罪。
还有一种酒叫小红酒,是铁城第一酒坊因趋小青酒大卖而针对年轻姑娘创酿的一种酒,比小青酒清淡得多,红椋就喜欢喝这种酒。
想起红椋,浮夸已忍不住想向阿天打听她的下落,但现在还轮不到他来发问。
“先喝九碗再说!”
鼎天已经在浮夸面前倒满了一碗酒,满到溢出淌湿了一片。
浮夸道:“九碗?为什么是九碗?”他不是不喝,只是好奇。
鼎天道:“你让我们在三剑街的巨剑下等了一大晚上,罚三碗;第二天开始你又给我玩失踪,罚三碗;我们回来找了你两天,你说你该不该再罚三碗?”
浮夸道:“两天?为什么是两天?”他已经“失踪”了一个多月,阿天他们却说找了两天。
晴风道:“铸剑节后我们就接到任务,出城去了,前两天才回来。”
如此说来,他们也一样对红椋的消失毫不知情?浮夸的心顿时沉下去了。
“你倒是喝啊,又不是毒药,怕什么!”鼎天见他坐在那里发呆,迟迟不动,便忍不住催促。
浮夸笑道:“我会怕?别说九碗,九十九碗照样喝!”说着双手抬碗饮胜,他的确不怕,因为他真的好想一醉方休。
放碗,倒满,又饮胜。
连喝三碗之后,浮夸长长呼了一口气,一把热火已开始在肚子里燃烧。
他昨晚只吃了些包子,接着彻夜未眠,今天又睡了一天,到现在,肚子里已是空荡荡。
空虚的胃,最容易被酒烧热。
心又何尝不是这样?空虚的心,也最容易被情烧热。
酒烧热了浮夸的胃,也烧热了他的身体,却烧不热他的心。
空虚的心。
所以他唯有一醉方休。
所以他没有吭声,继续喝下去,饮胜,放碗,倒满,又饮胜。
到了第七次放下空碗,浮夸已经面红耳赤,但他仍然没有半点停歇,嗑一声刚放下碗,就又马上提起酒坛满上,不过这次他抬碗时,却被一只粗糙的手拦了过来,把碗抢了过去。
连心思并不细腻的鼎天也能看得出浮夸心事重重。
有心事的人是很容易醉倒的,但鼎天并不希望浮夸这么快醉,他还想听一听他的心事,晴风也一样。
“这碗我来顶!”鼎天说罢一抬碗一昂头,就将空碗放下了,又缓缓满上,对晴风笑道:“你也来一碗?”
晴风道:“那还用问。”他说罢接过碗干了。
浮夸一拳托着下巴支在桌上,他看着阿天和晴风两人,不禁欢愉地笑了,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太村,回到了聋爷的小酒窖。
那是他们三人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偷酒。
那时候三人抢着喝酒的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
桌上有三道下酒小菜,都没有动过,各人面前的筷子也没有动过,一如最初的整齐。
鼎天道:“说吧,随你从哪里说起。”
浮夸笑道:“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的,都一五一十说给你听。”他说着起筷,慢慢吃了两口,又慢慢喝了两口,等着他们问。
确实,若由他自己说,还真的不知从何说起。
晴风先问道:“先说福宝客栈那四个黑衣人吧,他们为什么要劫走你?是仇家吗?”
浮夸苦笑道:“我还真的不知道。”
这并不是假话,尽管他能猜到这些黑衣人是冲着他的尊者身份来的,但他无法确定这些黑衣人的幕后主使是谁。
他接着道:“不瞒你们,后来我又碰到了黑衣人,人数更多。”
鼎天和晴风都怔住了,等着他说下去。
浮夸道:“也就是在铸剑节那天晚上碰到的,所以后来我没能再回到三剑街巨剑下找你们……”他说着说不下去了。
因为那晚黑衣人对他的围殴和对兰蕊的戏弄,又仿佛活脱脱地重现于眼前,耻辱,愤怒,自责,悔恨,哀伤,都已化作尖牙利爪,疯狂般撕咬着他的心。
空碗又满上了浊酒,浮夸昂头一饮而尽。
鼎天急道:“后来呢?”
浮夸缓了缓,道:“我被打成重伤,是鬼叔带我出城疗伤了,也是前两天才回城……”
“鬼叔?!”鼎天和晴风同时问道。
晴风抢着道:“也就是从福宝客栈救走你的那个人?”想起那个杀气冷冽的白袍人,他仍心有余悸。
鼎天虽没有见过,但见伍长伤成那狼狈模样,也能猜到此人绝非等闲之辈,且那天又听伍长说此人应是鹰殿中人,于是他忍不住问道:“你一个送饭的,怎么会结识上这等厉害人物?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
浮夸沉默了。
这话若是其他人听了,心里肯定不爽,会以为自己受到了轻蔑。
但他不会这么想,他了解阿天,知道他是个直肠直肚的人,说话办事从来不会拐弯抹角。
他沉默,是因为他在想着怎么回答,因为有些事情,是不应该让阿天和晴风知道的。
但他说过,不管他们两人问什么,都一五一十地回答。
因为这世上只有两个人,对他是毋庸置疑的真挚,他怎么忍心撒谎欺骗他们?
这两个人此时就坐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回答。
浮夸喝了口酒,才一字一字道:“我知道。”
他说着用食指蘸了蘸酒,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图案。
只见鼎天和晴风顿时惊悚地瞪着眼,那神情,就像是活见鬼。
浮夸画的当然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一只鹰。
展翅翱翔的鹰!
这下轮到他们两人迟迟说不出话来了,反而是浮夸接着道:“其实早在十多年前,早在我家迁居太村之前,我就认识鬼叔了,那时候他还没有这么厉害,那时候……也还没有这个组织。”
他说到“这个组织”四个字的时候,食指在图案上敲了两下。
既然是十多年前的事,鼎天和晴风就都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了。他们知道,就算问了,也不会得到任何回答。
家丑,总是难以启齿的。
其实早在太村的时候,他们就问过浮夸好几次,毕竟一个境况还算富裕的家庭突然从天下第一的繁荣大城迁往穷乡僻壤里的小村庄,傻子都能想得到,其中必定有巨大变故。
他们更是不忍心问。
因为每一次问及,瞎子都能看到浮夸眼里那无尽的哀伤,几乎接近绝望的哀伤。
而此时浮夸的眼里就是这样的神情。
连向来霸道的鼎天都不忍开口,憨纯的晴风就更不会了,他连忙给大家倒酒,抬碗道:“来,干了!”
“饮胜!!!”
三人齐喊着抬起碗一昂头,很快又把碗放下,空碗。
晴风道:“以后还是少点和那道上的人来往吧,如果你还想在铁城待的话。否则……”他说着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那是一个杀头的手势。
浮夸点点头,他也知道,铁城对鹰徒的屠杀令是相当严酷的,跟鹰徒扯上半点关系,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可惜的是,不管他是否跟鹰徒有来往,都不能继续在铁城待了。
这里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这里。
这里只是一座伤城。
“对了,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你们的队友呢?”浮夸唯有岔开话题。
“这不是来了么!”
这声音传来时,三人霍然看去,鼎天和晴风两人的眼里是笑意,而浮夸却是一脸惊悚,北城边的话语仍在他耳边回荡:
“小心漾溪萱儿!”
来的人正是她,漾溪萱儿!当然还有她的妹妹,漾溪芠儿。
桌是八仙桌,四面各一长凳,通常是一凳二位,分居两段,人少的时候则是一凳一位,居中段。
方才浮夸三人来时就各坐一凳,坐的自然就是中段。
只见萱儿一上来,就往鼎天旁边坐了下去,浮夸看着不禁笑了,记得上一次在福宝客栈共桌时,她还有点拘谨,如今已变得大方随和,反而是鼎天很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
芠儿也当然没有上次那么害羞,但还是很拘束,她仍在姐姐背后傻傻地呆着,脸上已泛起红晕。
敏锐的浮夸已察觉,她是在纠结着坐到晴风旁边还是自己独自坐一面。
浮夸和晴风是面对面坐着的,而她们两姐妹是从鼎天背后的方向来的,如果芠儿要坐到姐姐的对面去,那就得绕过晴风走过去,那实在很别扭。
相反,如果她直接在晴风旁边坐下的话,反而不会让人感觉到任何不妥——因为她的姐姐已经带好头了。
但偏偏,她还是绕过去,独自一人坐在了鼎天和萱儿的对面,独自一人。
而且,她还是从浮夸背后绕过去的!
浮夸气得狠狠瞪了晴风一眼,心里几乎忍不住骂出声来:你这个白痴!
他看得出来,只要晴风稍微挪开一下身子,或者根本不用挪,只做一个准备挪开的动作,芠儿就会从他旁边坐下来,可他就是偏偏占在长凳的中段无动于衷!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平时风度翩翩的晴风在这个时候竟成了木头人!
萱儿笑道:“好久不见!”她这话是对浮夸说的。
她的笑是那么诚挚,敏锐如浮夸也看不出有任何不妥,出于礼貌,他自然也回了个笑脸。
他想到自己这幅穷酸模样,换做自己是土匪,也懒得对这样的人下手的。
如果说萱儿对他真的有所图谋,那么目的一定是——
移魂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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